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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诗人
韦应物
韦应物(737~792),出身京兆韦氏,少时为玄宗近侍,豪纵不羁。安史乱起,流落失职,始立志读书。先后做过洛阳丞、滁州刺史、左司郎中、苏州刺史等,故世称韦左司或韦苏州。诗风恬淡高远,以描写山水风光与隐逸生活著称,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并称。存诗近六百首。
白居易十四五岁的时候避乱苏州,正遇上韦应物做着诗酒风流的苏州刺史。幼而贱的白居易只能仰望,“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”。于是就想,日后苏州、杭州,若能做其中一个郡的长官就足够了。没想到他出息还要大:
及今自中书舍人间领二州,去年脱杭印,今年佩苏印,既醉於彼,又吟於此,酣歌狂什,亦往往在人口中,则苏、杭之风景,韦、房之诗酒,兼有之矣。
看把他得瑟的!所以白居易写了那么多闲适诗,把退二线当做人生的头等舱来追求,他的闲适还是假的。怪不得他在苏州刺史任上,还晒自己的绯袍,感叹自己五十岁才弄到正厅级,有点晚了。——没想到他出息还要大,不久便着紫袍,奔部级了。
韦应物官不过正厅,但他志在隐逸,真无意于做官。他像《论语·公冶长》所说的,“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,无喜色;三已之,无愠色。”《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》里的“兵卫森画戟,燕寝凝清香”,绝非对刺史地位的沾沾自喜。对这个十五六岁就担任玄宗御前侍卫的人来说,什么排场他没有见过呢?县令也好,郡守也好,在他都不过是叫“蹇劣乏高步,缉遗守微官”(《广德中洛阳作》)罢了。归根结底,他是一个佛系的人。
我们来看他的《幽居》一诗:
贵贱虽异等,出门皆有营。
独无外物牵,遂此幽居情。
微雨夜来过,不知春草生。
青山忽已曙,鸟雀绕舍鸣。
时与道人偶,或随樵者行。
自当安蹇劣,谁谓薄世荣?
开头四句议论。“出门”与“幽居”相异,“皆”与“独”相异,也就把自己跟众生分别开来。众生非贵即贱,而无论贵贱,都有所营求。贵者营求的是名利,贱者营求的是衣食。陶渊明诗云:“人生归有道,衣食固其端。孰是都不营,而以求自安。”(《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》)谁(孰)要是连这(是)衣食都不营求,而求自安,可乎?但韦应物温饱无虞,而富贵无欲,无外物牵累,故能遵从自己的内心,遂其所愿。
中间四句写景。韦应物与王维并称。王维写山水,要旨在主观不介入。这里的韦应物也是。不知不觉见春草生,方想到夜间经过了微雨。不知不觉听鸟雀鸣,才感到青山沐浴着曙色。这是“独无外物牵”的极致,连自然界的变化都没有放在心上。徐增《而庵说唐诗》卷二云:
即“微雨”“春草”“青山”“鸟雀”,孰非牵我之物?只是“微雨”由它去“过”,“春草”由它去“生”,“青山”由它去“曙”,“鸟雀”由它去“鸣”,便不为其所牵。
沈德潜《唐诗别裁》称“微雨”两句“中有元化”。“元化”指天地之大化,自然而然,任运而行,纯乎天机,非关人意,人也就息心去志,这就是庄子的“坐忘”。
最后四句叙述加议论。还是申明“独无外物牵”,只不过自然界换成了人世间:或与僧道共处,或与樵夫同行,也只是随缘而已,并不看菜吃饭,正所谓“出入与民伍,作事靡不同”(《答畅校书当》)人皆有营,我独无牵,是把自己从众生中拎出来,现在则是放回去。为什么放回去呢?因为诗人不愿以清高自命,以贫贱骄人。“自当安蹇劣,谁谓薄世荣?”谁说我瞧不起世俗的荣华?我只是自觉应当安于困顿平庸罢了。“贫蹇自成退,岂为高人踪?”该怎样就怎样,不端,不摆,不装。或如明人顾璘所批的,不炫。
这首诗从“有营”与“无牵”分头写出,议论、抒情、写景和叙事相间,篇幅很短,但脉络清晰,而气象浑成。题目是从陶渊明诗“我实幽居士,无复东西缘”(《答庞参军》)来。颜延之也说陶渊明是“南岳之幽居者”。中国历史上,隐逸是个大题目,说来话长。
在大多数情况下,这是高举投降的大旗凯旋的人生,是把励志者的成功学轻轻抹进垃圾筒的弯道超车。但是,名我所欲也,富贵亦我所欲也,二者不可得兼,舍富贵而取名也。因为做官求富贵是要屈心降志、束带折腰的事,老子做不来。韦应物作洛阳丞的时候,因“扑抶军骑”(惩治不法军人)而被告,也许从此便灰了那份争荣夸耀之心。他做官都做不长,而每一次休官,就住一次佛寺:罢河南兵曹后,居同德寺。辞栎阳令后,居善福精舍。罢苏州刺史后,居永定寺。可见他的“立性高洁,鲜食寡欲”真是进到骨子里的,所以他“无牵”复“无营”,不管是利,还是名。
当韦应物说,世俗的荣华我不是瞧不上,而是求不得,因为我无能,他就是连名也不要的。他逃名如逃役。
延伸阅读
《韦应物诗选》
作者:陶敏
王友胜选注
中华书局2005年版
作者:江弱水 编辑:吕婉婷 董牧孜
校对:柳宝庆